Beijing Street Vendors amid Pandemic
- Xiaohui Wu
- 2022年3月31日
- 讀畢需時 7 分鐘
北京地摊人间:摇摆的生活
文、图 | 武晓慧
疫情的反复,南方的洪灾,2020年充满了不安。地摊经济,一个在某些地区有意被降热度的词汇,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。当我在其它城市的夜晚,看到街头热闹拥挤的各种摊位,一旁是在旋转圆球彩灯下跳舞的人们,没有人有躲避镜头的紧张和谨慎,又想起那些在北京地摊上遇到的人与事。

2020年6月6日凌晨4点30分,人们在摊位上挑选,多是一些价格低廉的二手物品
北京6月的一个夏夜里,已经是晚上9点,气温还徘徊在30度附近。穿着白色T恤的高中男生窘迫地低下头,喃喃自语着:“没有钱,又很闲,不知道做什么能赚钱”。
五分钟前,我们经过的地方,一个摆摊的男生和包围他的20多名城管发生了争执,推搡中,男生大声喊,“你就说我是不是第一次”。很快,两名城管把一箱东西抬进了执法车,随后又被另外几名城管抬下了车。围观的人群中,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“报警报警”。
高中男生的西瓜摊在几十米外,卖五块钱一大盒。他家的水果店在胡同里,因为社区封闭管理的原因,这几个月的生意不太好。我走过去的时候,床单已经盖在装有十几个西瓜的三轮车上。城管没有朝这边走来,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,留两个同学帮忙看摊,跟着我一起朝执法车离开的方向走去。
这是一个刚刚恢复开放的热门景区,游客来来往往的路边,刚才那个带着两个女儿卖吹泡泡机的年轻妈妈不见了,穿着长袖汉服卖头饰的女生也不知踪影,只有卖鲜榨果汁的两个男生还抱着泡沫塑料箱,蹲在一排电动车和共享单车的间隙观望。
“不是说可以摆摊吗?”高中男生有很多疑问。
“你看到那篇评论了吗?”
“没有”,但我把那篇反对地摊的新闻评论的标题念出来以后就后悔了。高中男生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,“如果地摊经济不适合,那什么适合呢?”

2020年6月8日晚,摆摊的人们,由于城管在周边巡逻,五分钟以后收起了摊。
天气依然燥热,几个附近的居民穿着睡衣,显然还不太适应重新变得热闹的街区。这时,男生的两个同学来找他,他们三个靠在河边的栏杆上,一边不熟练地抽烟一边观望。
前段时间,网上开始流传北京摆摊地图的时候,我有种不详的预感。如果你善于观察周遭的世界,天桥上,地铁口,你就会知道这不是一份地图“攻略”,上面列出的地方是常年有人摆摊的地方,也是某种程度上长期达成一种平衡的地方,某个时期整治,而在某个固定的时间段,与摆摊有关的双方相安无事。
看着这份列了100多个地点的“名单”,眼花缭乱,不知道去哪个好。我想起一个月前偶然经过的一处地摊点,没在上面,于是决定去那里看看。
那是在一条河的岸边。在那里,我曾经遇到一个尝试卖给我刻着虎门大桥盘子的大爷,说“就是晃动那个,多有纪念意义”,还遇到一个给我讲人生经历的老人,分别时讲起“后人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温和地评价”某段历史,还有热心人士给我指路某个在网上搜不到的地摊点,“在某某桥下,你三点去,打着手电筒。”

2020年6月4日,一家水果店老板准备出摊

2020年6月4日,“城中村”附近的流动菜摊。
我因为工作采访需要,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,原先热闹的场景却不在了。我遇到一位已经摆摊七年的环卫工人,他的言语间充满乐观,笑得很开心,但还是谨慎地拒绝了拍摄;还遇到一位来北京打工30多年的大妈,她坐在小马扎上,倚靠着河边的防护栏,摊位上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,在有人用20块钱买走一尊捡来的仿制佛像后,感叹“要是天天这样就发财了”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,因为腿脚不方便找不到工作,儿子今年大专毕业,也没有找到工作。
那几天,对于地摊经济的讨论正火热,一位摊主说,“怕什么,电视上都说了”。“一个月能有1000元不错了”,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大爷说。
我正想加入这些对话,一位工人见我拿着相机,走过来说,“你来采访我吧。”
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和视频,很快七八个人围了上来。画面上,他们拉着“还我血汗钱”的横幅,旁边是一个楼盘的广告,上面写着“给你一次撬动京城的机会,如何?”他告诉我,过完年回到北京才刚在工地干了一个月。
我加了其中两个工人的微信,知道自己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还是很没有底气地说,如果第二天还没有拿到可以联系我。他们的微信名一个叫“发财”,一个叫“永远平安”。第二天我问其中一个人,欠薪有没有讨回来。他没有回复我,给我半个月前的朋友圈点了赞。
另外一个工人,他给我发了一些视频,我给他发了一些链接,建议他按照上面的方式去某个部门看看,他回复说现在就在那里,钱还没有拿到。后来我把他们的联系方式转给了两个说想要关注的记者,也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。
那天晚上,要离开的时候已经快10点,一个瘦高的年轻男生走到一个卖鞋的摊位前,小声嘱托了几句。他没有穿制服,走之后,几个摊主聚在一起聊天,“这个小伙子人真是不错”。
第二天晚上,我去了几个月后重新开放的大柳树周五夜市,这里按照摆摊面积收取一定费用,一个摆了小小耳饰摊的女生交纳的费用是30元,一个铺开好几米长卖二手电子产品的摊主则交纳了200元。
大柳树“鬼市”在北京已经很有名,各种各样的人们来到这里,有绑着脏辫的纹身男女,一直举着手机直播的“老铁”,用打火机展示熔喷布质量卖口罩的商家,以及熟于应对这一切的摊主们。这里热闹非凡,我却一直在想前一晚河边少人有光顾的地摊,不知他们一晚上是否能卖出30元,来换一张在这里摆摊的门票。

2020年6月5日晚10点,大柳树东鹏市场,在摊位上试弹二手吉他的人。由于知名度比较高,且以“鬼市”著称,晚上10点以后,正是人流量越来越大的时刻。

2020年6月5日晚10点左右,大柳树东鹏市场上。不像那些街边地摊,很多人不是为了买到价格低廉的生活用品,而是来“淘”各种各样的“好玩”的二手物品。
从大柳树回家的路上,我想起地摊上遇到的环卫工人告诉我的摊点,“晚上11点就有人去占位置了,”他说他一般三点左右去,“你四点天亮前去就行,那时候人多”。
凌晨三点半,我从家里出发。骑车十分钟,到了二环边上某个桥下。转了很久,一个人都没有,好不容易有一点灯光和声音,走近一看是在夜间工作的道路施工队。那个“特别热闹”的场景在哪里呢?
凌晨4点,天空开始一点点泛出白光,拐了个弯以后,在一条长几百米的街上,忽然出现上百个摊位,在仍漆黑的夜色里,在即将天明的破晓时分。
一辆使馆的车停在路边,车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,几层的置物架也塞了进去。交谈得知,他们来自某不发达国家。使馆大哥用不熟练的汉语把一个很大的凉席从10块讲价到5块。临走前,有摊主又拿来几双凉鞋问他们是否需要。
在摊位上,很多都是一两块的东西,好看的铁盒子,三块钱的衬衫,五块钱的复读机。一个老人在高架桥下河边的护栏前,左右手各拿起一件旧西服,喊着“一块钱一件一块钱一件”。很多环卫工人、道路养护工人和推着自行车的老人来逛,这里不像大柳树,没有人拍照,没有人直播,也几乎没有见到年轻人。

2020年6月6日凌晨4点40左右,家住后海的苏大爷不知是几点来到几公里外摆摊的,他向我展示收藏的老物件,清朝的帽子,不知哪个年代的瓷器等等,这些很多人只是看看却不出手买,天快亮收摊时,他极力想要卖出的,是一个几块钱的小风扇。

2020年6月6日清晨6时许,人们在摊位上挑选二手衣服,价格十分便宜。
我走到桥上,看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,人们已经在收摊,推着车筐和后座都塞满东西的自行车离开。等到天完全亮,人们渐渐散去,道路恢复出原本的样貌,我才慢慢意识到这是我常常经过的一条路,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公里多。

2020年6月6日清晨,人们在临时的“鸟市”上“讨价还价”。卖鸟食的,修鸟笼的,为鸟治病的,许多商贩说这是他们指着养家的行当。
困意让我感到一阵恍惚,使馆大哥送回一波东西以后又回来了,我们坐在马路边上闲聊,“这里的东西为什么这么便宜呢?”使馆大哥问。
为什么呢,我也没有答案,只是一直在想,这条路的旁边,是北京一处知名的住宅建筑,这附近还有一家经常放映艺术电影的影院,雪夜12点的午夜场,也会有很多人来看。不知道凌晨三点到六点,来这里摆摊的人,卖出的东西够不够一张电影票的钱。
前段时间,我最后一次去了那个河边的地摊点。晚上八点,过去常常有人出摊的路口还被人守着。远处高高的写字楼亮起灯光,这一片河边的地方,几个小摊摊位上散出微弱的光。

2020年6月7日,卖服装的路边摊,10元一件的衣服吸引不少经过的人们停驻。

2020年6月7日,孙师傅在为顾客理发。受到疫情社区封闭管理的影响,他原本在附近一居民区内经营了八年的摊位暂停,最近他改在了街头出摊,收费八元。
这里像广州的城中村,也像电影《南方车站的聚会》里的一些场景。各种闪着红绿灯的招牌,写着“冷气开放”的美发店,河岸两边的人们来来往往,昏黄的灯光,还有静静流淌的河流。
这条河的上游,也是我常常经过的地方,最近一年都搭了围挡施工,规划里说,要打造成“国际知名的景观河流”,成为“朝阳区对外形象展示的重要窗口”,还要建命运共同体广场。
我这次来,是想寻找一位摆摊的藏族阿姨,她去年11月回到青海,最近才刚返回北京。去年在798见过她的同乡,几个说起万玛才旦都很开心的藏族人。她说她们住在一起。出门时看到桌上的电影《塔洛》书签,我就带在了身上,不过这次她没有来。
我在路边找了一家串串店,准备等等看。老板娘在回忆她如何从98年刚来北京时一句普通话听不懂到现在,光着膀子的工人们大汗淋漓,聊着吃完以后回去上夜班的事。
在氤氲的热气中,在人们放松的交谈间,忽然想起,有一天上午11点,我骑车经过那条凌晨满满摊位的街道,太阳明晃晃的,街上一个人都没有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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